一、海風只能成追憶
“現在的海風都是熱的。”現役漁民陳明金1感慨地說。
自小,陳明金所住的漁船回到澳門,多會泊在下環一帶。那是六十至七十年代,不少漁船還在使用風帆啟航。“那時夏天,日落以後會很涼快。大家會坐在門外,對着海邊,撥着扇,晚上大家就能睡。但現在很多機器產生的熱氣,例如家家戶戶都會開冷氣,街上的溫度就降不下來。家裏就一定要開空調屋內才會涼快。”
街上越來越熱,除了因為科技的發展,冷氣機變得普及,亦因為城市轉型,住宅的數目不斷增加。那年頭,由司打口至媽閣的建築都是兩至三層高的瓦頂平房。唯現時車輛數目大幅上升,加上樓宇密度膨脹,都令當初的海港風情再無影蹤。
“以前澳門有一種很浪漫的感覺。由澳門望出去,整個下環跟南西灣一帶,都是海邊。當年我們拍拖,由媽閣一路走到西灣半邊橙,再到南灣的戲院,吹着海風都很浪漫。跟現在的經濟型城市很不同。”
環境在轉變,海風變熱,岸邊與漁業相關的一景一物亦隨着漁業式微而逐漸“蒸發”。據陳明金憶述,下環一帶至媽閣廟內曾有好幾間小學,為當時不少漁民子弟提供學習機會,但都隨着年月過去,亦因各種理由逐一結束。自己曾經就讀的下環穎川學校,亦只剩下建築物上的幾個大字。
二、船運淹沒歷史中
同時消失的,還有跟漁業息息相關的行業。昔日,下環一帶有不少山貨店售賣着各種船具,為漁民提供補給。草織成的帆、篾造的船纜、青麻編成的網等,甚至是櫓槳店,當時都不難在下環至內港一帶找到。
一些在下環經營多年的士多亦清楚記得當年千帆並舉、眾多漁船上貨落貨的熱鬧情景。士多賣着柴米油鹽,為泊岸的漁民提供日常所需,生意興隆。但隨着漁業式微,士多只能改售汽水零食,並調整營業時間遷就街坊及在附近賭場酒店上班的客人。
還有一些專門負責為海鮮加工的工場,把海鮮製作成各種魚、蝦及蟹的相關產品出售。但都已漸被各式食肆、商店所取代,或是被丟空荒廢。
內港的風光亦已大不相同。
那時候,內港一帶碼頭眾多,由媽閣皇家一號碼頭開始,一直延伸,高峰時在內港運作的碼頭逾三十個之多,是澳門最大的碼頭群。不少商船、漁船、客船皆會停泊於這窄窄的內河,車水馬龍,帶動了媽閣、下環以及十月初五街一帶的商業活動,海岸一帶甚是興旺;山貨店、魚欄、蟹欄,甚至金舖、士多等商店星羅棋布,人來人往。
但隨着澳門經濟轉型,加上客運碼頭於九十年代遷到新口岸,內港一帶開始淡靜下來。城市規劃師林翊捷2解釋,港口的沒落與陸上交通的發展不無關係。“以前去廣州,坐船是一個重要途徑。後來整個珠三角公路網發展迅速,內地遊客漸漸少用船的方式來澳,內港作為客運的角色因此式微。”主要遊客及收入再非源自海上,加上新港澳碼頭及機場建成,國際遊客有更多方式進出澳門,內港的人流於是進一步被攤薄。“由遊客所帶動的奢侈品及高消費亦因此消失於內港。”
人流減少,貨運亦捉襟見肘多年。漫步內港,若細心留意,不難發現一些舊碼頭上面還寫有“炮竹”的字樣。這是由於昔日澳門四大手工業之一的炮竹業,曾經由內港把訂單運往外地。及至內地改革開放,澳門炮竹業開始走下坡,加上漁業式微,碼頭的貨運亦日益淡靜。而隨着港珠澳大橋的建成,林翊捷估計,內港的海上貨運角色有機會進一步被削弱,帶來另一波的沒落。“現在內港的角色很大程度上是一個港澳之間的轉運港。我們吃的水果或很多貨物都是從香港的貨櫃碼頭先卸貨,再載上較小的船隻繼而運送到澳門內港。將來港珠澳大橋通車後,可以由貨櫃碼頭吊到貨車經港珠澳大橋送來,效率更高。”
“這可說是澳門海上運輸的沒落。交通選擇多元化了,對海港的依賴會有所減少。海岸、碼頭會漸漸由商業、經貿、運輸,變成休憩景觀,海岸線亦將變成景觀的功能。”他形容,澳門人今天與海洋的關係已不及數十年前般親密。2016年夏天,政府宣佈研究多年的第四條跨海通道將以橋樑形式興建,而第五條通道則可能是跨海隧道。橫渡大海的方式將進一步依賴陸上交通。
“海洋的重要性降低,對澳門的文化亦是一個折損。”
“因為本來是有海洋、海上貿易、漁業,澳門才會建立起來。”
三、再造一艘船?
“在內港看漁船,一看就會知道是澳門還是香港造的。”
這話由談駿業3說出,感覺份外有說服力。畢竟,念考古學出身的他,現在的工作就是推廣造船文化。
船廠是遊樂場
幾乎每日,談駿業均會陪伴父親談錦全4到往時路環的船廠,協助父親製作木漁船模型。對木船情有獨鍾,皆因祖上幾代與造船密不可分:爺爺曾經營船廠,爸爸亦是“紅褲子”出身的船匠,自己從小在船廠長大,每塊木頭都滿載他歡樂的回憶。“那時爸爸在提督馬路的船廠上班,我們幾個小朋友都在船廠自己玩,像捉迷藏之類。有時也會走到正在興建的船上,因為那有很多‘遊樂設施’。”這位“80後”瞇起眼睛笑着憶述,“那方便工人上落的板橋,走上去就像搖搖板。”
在船廠長大,談駿業偶爾會偷聽到大人用的術語,或是討論如何選擇適合的木材等等。對造船不是沒興趣,但就因為興趣多多,一直沒有正式拜師學藝。“小時候的志願變過幾次。曾想過做運動員,又想過做偵探。”有一年夏天,終於在船廠當暑期工,誰知第一天已體力透支。“只是做些簡單的工作,例如刨刨木。爸爸也不建議我們入行,因為他知道辛苦又危險,例如那些鋸,都不會隨便讓我們碰到。”
“而且他說,也不知道這行業還可做多久。”
爸爸的顧慮並非沒有道理。2005年,澳門製造的最後一艘漁船下海,標誌了這行業的結束。2006年,談駿業畢業回澳。
祖傳下來的責任
但是,大學主修考古的談駿業卻一直沒忘記這個兒時的遊樂場。在大學期間他已開始關注造船業的歷史,亦做過一些較詳細的紀錄,近年更以講座介紹澳門造船業的點點滴滴。“從爺爺那代開始造船,又看着爸爸造了很多艘船,這些都是感情,有感情之後就衍生了責任感。”
“這行業養活了澳門很多代人,它突然消失時,我們為何不反思一下它曾對這社會作出的貢獻?”
談駿業表示,澳門並非造船技術的發源地,卻在華南造船行業發展中名列前茅。據葡萄牙人在澳門開埠初期的紀錄顯示,澳門的造船業源自福建及廣東。在風帆漁船的年代,澳門的造船技術受廣東直接影響,一直到九十年代,澳門仍是華南地區一個很重要的木漁船製造中心。而不論工藝、船的體積都領先不少市場,造船業在澳門四大手工業中亦佔一席位。在機動漁船的年代,澳門的木漁船的變化和獨特性就更大。
“很多人會說用鐵就好,為甚麼要用木?因為鐵是鑄造出來的。你要它多大、多硬都可以,但木不是。木長出來就是這樣,要怎樣去應用它,正正是造船工藝中最重要的。”而用木的種類、來源、船的款式等,亦透露着一個地方的特色與文化,反映着當時這地方與周邊地區的互動。當中的學問,越挖越深厚。
但隨着澳門工業的地位逐漸被旅遊博彩、服務業等取代,造船文化逐漸被淹沒在房地產發展之中。為把澳門的造船故事流傳下去,近年談駿業馬不停蹄地進行推廣,亦積極出席相關會議和研討會,希望讓更多人認識澳門的造船工業。“時間很趕,這行業有很多不同的故事、人物,要去訪問、做口述歷史。他們每個人的故事都不一樣,我希望先保留,再整理,然後推廣。”
“我覺得自己是一隻蟻。一隻蟻就是要不停努力、不停去記錄、不停去工作,一直累積,到最後整個蟻窩被剷起四散的時候,你可能是其中一個載體,把這些流傳下去。”
接下來,談駿業準備協助一位老船匠出版回憶錄,記下另一個造船故事。“我不希望我是最後一代。我不希望一個上百年的工業,就這樣失傳在我們這一代手中。我希望以後的人記得澳門曾經有造船業、有造船的文化,知道這個文化中包含了甚麼。”
四、漁文化的傳承
家中六代都是漁民、自己卻在岸上長大的陳逸鋒5最近開始與爺爺陳廣玉6合作畫圖紙、造船模型,準備找船廠造一隻如麵包車般大的木漁船,但他既不是漁民,亦不是船匠。“我想重現沒有機動船的漁民生活,讓爺爺展示一些以前的漁業技術,也讓大家知道他們以往的生活技藝。”
陳逸鋒的家族見證着澳門漁業變遷,到他這代的年輕人雖然已沒出海作業,卻深深明白自己家族的過去與澳門的密切關係。
“漁民文化其實跟隨着澳門的成長而轉變,是澳門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之一。因為漁民都是以澳門為母港,出海捕魚後總是回到澳門居住,是在這裏生活了很長時間的人,對澳門的發展身同感受。”
“我覺得漁業文化可以在推廣方面做得更大,方法亦可以更多,後來我就開始想辦法用自己的方式去發展這件事。”有此感悟,源於2011年暑期的第一屆“休漁漁家樂”活動。該活動由澳門海事及水務局與旅遊局積極支持,澳門漁民互助會舉辦,在休漁期期間為市民提供導賞服務,讓市民了解漁業文化,認識各種出海捕魚的工具、設備等,並讓市民乘坐漁船欣賞內港風光。計劃亦可為漁民在休漁期期間帶來收入。陳逸鋒的爸爸陳明金由該年開始成為提供導賞的漁民之一,身為兒子的則從旁協助。
同時,陳逸鋒亦積極策劃不同的文化推廣活動、比賽及舉辦展覽,讓大眾更了解漁民的生活。努力推廣,但也許澳門終有一天會不再有漁民?“如這天到來,我也不會很驚訝。”事實上,不少漁民的下一代跟這位“80後”一樣已脫離出海的行列。根據澳門統計暨普查局的就業調查,本地漁農業熟練工作者已由1996年的1,300多人下降至2012年第四季的900多人。2011年的人口普查亦顯示,從事“農業、捕魚業及採礦工業”的有1,424人,其中約三成,即446人的年齡為50歲以上,可見相關行業的人口正在老化。
“澳門正出現一種內陸化的現象,不是地理上的內陸化,而是人的思想已跟一個海洋城市沒甚麼關係。對一般人來說,漁民提供的不過是海鮮,沒有本地漁民,便從外地買海鮮吧。澳門漁業的沒落對他們來說沒太大影響。”
但陳逸鋒認為,縱然漁業的經濟生產總值不像博彩收益般可以千億元計算,他深信澳門的漁業有自己獨特的一面,漁民不只為市民提供糧食,更是活生生的歷史,是屬於澳門的文化,有其社會價值。而他的工作,就是把這種價值告知大眾。
本文選自《逐海而居── 一個“漁”“船”“港”的故事》,部分圖片為澳門記憶編輯部新增,標題與段落並經調整。
【逐海而居系列文章】
(一)逐海而居:一切從造船說起
(二)逐海而居:海上人生
(三)逐海而居:漁民上岸去
(四)逐海而居:海上保護神
(五)逐海而居:海洋文化傳承
注釋:
1. 陳明金,澳門漁民互助會理事長,家族數代為漁民,現時仍有出海捕魚。一生飄泊於大海,他有很大感悟,並寫作成《澳門漁家這一代》,希望傳承給下一代。從2011年起,每年休漁期與澳門政府合作舉辦“休漁漁家樂”活動,讓市民和旅客登船出海,感受當漁民的樂趣。
2. 林翊捷,城市規劃師,出生於澳門。長期致力於城市規劃的公眾參與及推廣工作,由於工作關係,經常接觸澳門的歷史文獻、照片、地圖,尤其城市空間發展相關的資料,期望以規劃、建築、運輸、軍事等技術角度探討澳門過去的發展。近年曾舉辦《澳門交通變遷與城市發展》及《無水不立——尋找舊日澳門的水源、水岸》系列講座,向市民大眾分享澳門城市發展與水資源的關係。
3. 談駿業,路環荔枝碗勝利船廠廠長談錦全之子,生於造船業家庭,從小開始便接觸造船的人與事。本身讀考古學,曾在香港中文大學工作。為保留澳門造船業文化,積極推廣荔枝碗村與船廠群的歷史,與澳門歷史檔案館合作,開展了《澳門造船業口述歷史訪談》計畫。除了策劃展覽,亦參與了澳門文化局《文化講堂》活動,走入學校,向澳門各中學的初中學生講述澳門造船業的故事。
4. 談錦全,資深造船業技師,從學師到師傅,投身造船業逾三十年,數十年來經其手造出的船隻逾二百艘。經營路環“勝利船廠”,在造船業式微之後仍有製作漁船模型,對造船工藝十分熟悉。2013年協助製作歷史檔案館“規矩準繩——澳門造船業的人群、工藝與社會”展覽,鼓勵年輕人發揮創意,延續澳門造船業文化。
5. 陳逸鋒,澳門海港歷史文化協會創辦人,出生於漁民家族,對漁業十分了解,並有意研究澳門內港的各行各業及其歷史。自2013年起策劃多個展覽和導賞活動,向大眾推廣澳門的漁業和造船業文化,努力不懈地推動漁業歷史文化成為澳門非物質文化遺產。
6. 陳廣玉,退休漁民,現年八十多歲。出生開始就已經在船上生活,沒正式上過學,所有知識與技能皆師承長輩或自學。一生大部份經歷與海和船有關,當漁民是他人生中唯一的工作。2004年退休之後曾醉心畫畫,憑兒時印象畫出風帆船年代的航海景象。對推廣澳門漁民文化不遺餘力,是澳門漁民技術和帆藝文化的傳承人。
本文出自《逐海而居——一個“漁”“船”“港”的故事》,該書之參考書目如下:
[1] 地圖繪製暨地籍局,檢索於2015年10月2日。http://www.dscc.gov.mo/CHT/
[2] 故城回憶,檢索於2015年10月25日。http://memorymacau.blogspot.com/
[3] 澳門虛擬圖書館,檢索於2015年9月30日。http://www.macaudata.com/
[4] 澳門歷史檔案館,檢索於2015年9月17日。http://www.archives.gov.mo/cn/。
[5] 王文達,《澳門掌故》,澳門教育出版社,2003。
[6] 阮玉笑,《漁家心聲——澳門漁民訪談》,澳門理工學院,2014。
[7] 陳明金,《澳門漁家這一代》,同趣文藝工作室,2015。
[8] 陳煒恆,《路氹掌故》,臨時海島市政局,2000。
[9] 陳煒恆,《澳門廟宇叢考——上卷》,澳門傳媒工作者協會,2009。
[10] 陳煒恆,《澳門廟宇叢考——下卷》,澳門傳媒工作者協會,2009。
[11] 鄭煒明,《氹仔路環歷史論集》,民政總署,2007。
[12] 鄭煒明,《氹仔、路環口述史:村落卷》,民政總署,2012。
[13] 鄭煒明、呂志鵬,《氹仔、路環口述史:行業卷》上冊,民政總署,2014。
[14] 鄭煒明、呂志鵬,《氹仔、路環口述史:行業卷》下冊,民政總署,2014。
[15] 蔡珮玲,《口述歷史:從頭細說澳門的水上人家》,澳門東亞大學公開學院同學會、錄像空間、澳門歷史學會,2008。
更新日期:2020/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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