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住在水底裡的澳門黑奴

歷史回眸陳力行

澳門的黑奴不容小覷。

明朝中葉,讀書人葉權到訪澳門,親眼目擊了這個神秘種族:他們“貌凶惡”、“肌膚如墨”、鬚子捲曲如綿羊毛,但真正厲害之處是他們能“鎮日坐水底,取墜物如拾諸陸”。

在水底待一整天!這怎麼可能?稍晚訪澳的官員王臨亨,說得就更誇張:

有一種番人,名字叫黑鬼,全身黑得像墨一樣,據說死後的骨頭也是黑色的。他們能在水裡住上數日,抓魚和蝦生吃就能活命。因此葡人的船出海時,都會帶上一、兩個黑鬼,以備不時之需。

圖1 清代《職貢圖》中的“大西洋國黑鬼奴"

蔡派賢在《東夷圖說》中,則除了提到黑奴“入水可經一二日”外,也主張他們“絕有力,一人可負數百觔,臨敵不畏死”,因此有中國官員購買黑奴、讓他們替自己衝鋒陷陣。黑人的勇猛,甚至連在1622年入侵澳門的荷蘭人都深感佩服:

發現自己身處劣勢之後,敵人便叫奴隸趕來增援,共約兩三百人之眾,個個都被灌得醉醺醺的。敵人發給他們馬刀、、長矛和各色武器。然後,一位手執長劍、身跨駿馬的軍官,從後面驅使他們朝我軍殺來。這幫烏合之眾個個奮勇當先,直殺得天崩地裂,日月無光。他們壓根兒就沒把……槍或其他武器放在眼裡,像洪水猛獸那樣,前仆後繼地朝我方撲來……

葡人的文獻也有類似的描述:

海道副使,即他們(中國人)在廣東省的海軍都督,給這個城市的黑奴發來了二百擔大米,獎勵他們在戰鬥中表現出的勇敢和對主人的忠誠。由於這個原因,一些人當場獲得了解放,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一個女奴女扮男裝,用戟殺死了三個荷蘭人。

以上種種對黑奴的描述,你相信嗎?你可能會認為,即使黑奴真的如文獻裡記載的那麼神勇強壯,他們的骨頭也不可能是黑色的、也不可能在水底居住。這樣我們就要問,讀書人既然都來訪過澳門,又向蓄奴的華人與葡人打聽消息,為何對黑奴會有如此離奇的描述?我想,原因之一,是這些讀書人在遇上黑奴前,腦袋裡便已裝著先入為主的想法。

先入為主的想法,自然是來自他們唸的書。

唐宋典籍中的“崑崙奴”形象
一群善於潛水替人打撈失物的黑皮膚奴隸。例如唐代的文人陶峴,以不願投考公職、到處浪跡江湖聞名。他隨身總帶著三寶:古劍、玉環、崑侖奴。看見水色漂亮時,他會把劍和環扔進水裡,再吩咐崑崙奴潛下水底去撿,以此取樂。有次崑崙奴潛水撿劍時,發現劍已被住在水底的龍據為己有了。主人知道後,對他說如果劍拿不回來的話你也沒用了,崑崙奴聽了大呼一聲,馬上又潛進水裡,再浮上來時已剩下血肉模糊的屍體。陶峴哭了起來。

圖2 唐代的崑崙奴形象
引自Quora.com

像這樣的故事,散見於古籍中,看過一次就很難忘記。當中對特定族群的描述,會在讀者腦海裡凝結成先入為主的觀念。基於同樣的道理,因為自小便讀過林肯解放黑奴的故事,我們也會先入為主的覺得,上述文獻裡的黑皮膚奴隸,指的是非洲黑奴。

然而,學者目前的共識是,唐宋“崑崙奴”,大抵是泛指較華人的膚色來得黑的奴隸:雖然也許有來自非洲的,但當中不少實際上是被賣為奴隸的印度人、馬來人和散居於東南亞島嶼的原住民。至於葡人在航海大發現時期入居澳門,帶來的則多是非洲黑奴。然而,以上這些無論是出生地或種族都相距十萬八千里的族群,在讀書人筆下,怎麼全都具有“鎮日坐水底”“臨敵不畏死”的特徵?可能性之一,是讀書人受到“崑崙奴”文學形象的影響太深,以致無視眼前黑皮膚奴隸的差異性,硬是把他們套到書裡讀到的文學形象中。

圖3 被稱為“矮黑人"的尼格利陀人,散居在東南亞島嶼上
引自維基百科

當然另一個可能,是這些奴隸,不論來自東南亞群島或東非,都一律被強迫從事最危險、最消耗體力的工作,因此給人“水裡水裡去、火裡火裡去”的錯覺。在陶峴故事裡的崑崙奴,忠心耿耿地以身殉劍,為主人哀悼;可是如果他不這樣做,而成了再無用武之地的人,下場會是如何?那些英勇無懼地面對荷蘭人槍林彈雨的黑奴,獲得白米和自由作獎勵。可是如果他們臨陣逃脫的話,又會得到怎樣的懲罰?那女扮男裝連殺三人的黑奴,又為甚麼要這樣做?

大概很難找到答案了。畢竟,崑崙奴在潛進龍潭赴死時,只“大呼"了一聲;黑奴拿著矛衝向荷蘭人時,已經酩酊大醉;而文獻甚至沒為那位女黑奴安排任何對白。記載黑奴的作者,無論對他們的體力、勇猛和忠誠有多讚嘆不已,都一律輕看他們的心智世界。事實上,在明末遊歷廣東的王士性眼中,黑人的忠誠正是缺乏心智能力的明證:

其人止認其所衣食之主人,即主人之親友皆不認也。其生死惟主人所命,主人或令自刎其首,彼即刎,不思當刎與不當刎也。其性帶刀好殺,主人出,令其守門,即水火至死不去…

不難看出,在王士性的描述裡,黑奴的忠誠並非知書識禮的表現,而幾乎只是種動物本能。這是真的嗎?非常可惜的是,正是由於這種對黑奴心智世界的輕視,我們在文獻上始終很難得知,這個在澳門人口中一直佔有極高比例的族群是怎樣理解自己所從事的各項高危活動。就這樣,黑奴表面上被高估,實際上卻是被低估了。

圖4 十九世紀的黑奴
引自維基百科

不過我們倒是知道,他們並不如資料所說的那麼服從、那麼心智單純。因為幾乎從澳門開埠起,就陸續出現各種黑奴潛逃內地的報告。例如1647年,部署反清復明的鄭成功,就召募了三百名從澳門逃走的黑奴當士兵。此外,也有些逃亡的黑奴成了竊匪,例如1787年,香山縣丞就報告道:

近一兩年,每有黑奴數人,常於昏夜潛入望廈村竊取田園瓜菜,聞係澳內逃走黑奴,各皆忍避……又有黑奴六七人,竟在村前明取薯芋,不畏人知……又有黑奴約二十人,白晝公然到村,肆行無忌……

可是,他們為甚麼要逃走?

有時候,我們離這問題的答案非常接近。例如與主教座堂僅一街之隔的敦和里,在十九世紀中葉發生滅門慘案。根據犯案華人陳亞友的口供,他的鄰居住了一位“平日性情潑烈”的葡婦,常和兒子一起鞭撻奴婢。有一次,她發現自己的黑奴嫖妓,於是把他打了一頓。黑奴報仇心切,便拉攏陳亞友,又遠赴香港找了幾名幫兇,一起潛入葡婦家偷竊。過程中,黑奴用大刀殺了女主人和少主。

從這段口供中,我們好像看見了那位黑奴的慾望、情感和慘況。然而,這口供可信嗎?作供的陳亞友顯然極力強調黑奴所受的虐待和他對主人的恨意,來淡化自己在凶案中的角色。若果黑奴有機會作供,他會有不一樣的說法嗎?

又或者,容我換個問題。若果由黑奴——一群自開埠之初便已定居澳門的族群,去訴說這城市的歷史,他們會有不一樣的說法嗎?

參考文獻:
1. 文獻取自葉權的〈遊嶺南記〉、王臨亨的《粵劍篇》和蔡派賢的《東夷圖說》;荷蘭和葡人文獻對一六二二年戰役的描述,其中文翻譯出自《文化雜誌》第七十五期;敦和里凶案,筆者翻譯自《葡萄牙東坡塔檔案館藏清代澳門中文檔案匯編》裡的口供。
2. 關於“崑崙奴"的文學形象對明清時期的影響,參考龐乃明:〈因襲與重塑:明清之際黑人形象的歷史建構〉,《河北學刊》,2016 年第6期,第 60-67 頁。
3. 關於澳門黑奴的來源地,參考普塔克[著]、關山[譯]:〈澳門的奴隸買賣和黑人〉,《國外社會科學》,1985年第6期,第15-20頁;湯開建、彭蕙:〈16-19世紀澳門“黑人"來源考述〉,《世界歷史》,2005年第5期,第77-83頁; 廖大珂:〈明代“佛朗機黑番"籍貫考〉,《世界民族》,2008年第l期,第79-87頁。
4. 關於逃亡黑奴的記載,參考吳志良、金國平、湯開建:《澳門編年史》,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9年。


更新日期:2020/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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